燕子飞飞的个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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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一起看小说--192006/11/30 12:08:06

谁也没料到思想敏锐活泼好动的高中生燕成了小城中学著名的逍遥派,也许是全校学生里对这场史无前例伟大运动唯一无动于衷的女生。大家不免奇怪,因为不少女红卫兵的疯狂劲还超过男生,燕曾自费串联去过首都北京,凭她的组织才干做学生造反派领袖也当之无愧。燕偏偏把自己置于斗争激烈的派别之外,城东派风光她心静如水含笑看着那些自以为是最最革命的战士,城西派得势她也平和如初淡笑着远观那些自命为最最造反的勇士,而两大对立派别都希望这位已经出落得秀靓丰俊的女孩成为其中一员,至少有拥有小城美女的骄傲。其实燕的衣着打扮很随便,大多穿姐姐们的旧衣服,可不管穿什么都得体好看,不经意中还很引发一种时装潮流。燕是有天赋却不肯花太多精力学习钻研的人,她要求上进又想享受生活,如果不是两个姐姐的生活现状不时警策着她,也许是跟一个热情追求她的男孩恋爱了。“□□□”中没有卷入热狂斗争中的少男少女不少早恋者,他们沉溺于卿卿我我之中以致两性游戏来消磨生命的初春,交几个男友的女孩和交几个女友的男孩为数不少,桃色传闻成了大好斗争形势下一股顽强不息的情感暗流。燕也没卷进那股粉色暗流,她的高傲和真诚在小城中学同样出名。个性独特的女孩,在一大群女生中肯定鹤立鸡群,何况她那么美丽聪慧。
  对燕生气的男生很多,最气的要数易杰。作为红五类代表的易杰曾代表小城红卫兵去首都接受伟大领袖挥手捡阅,回来又成为“火烧县委”的急先锋,是小城中学最有革命造反精神的战将,城西派引以为毫的学生领袖。他中气十足大辩论时满城响着那洪亮声音,时常把对立派驳斥行体无完肤,有次被不理解造反意义的群众包围一天一夜他仍精神饱满大唱红卫兵战歌。三月镇反他被抓去坐了几天牢房。更提高了他在造反派中的知名度,出狱进战友们大放鞭炮迎接他的盛大场面二十年后还有人谈及。易杰对牛鬼蛇神黑五类毫不手软,经常提一根军用皮带抽打他们,无时不表现一个彻底革命者的英雄气概。他对燕了热情一直执着,见她便两目生辉心儿颤抖,曾主动问她:“燕子,为啥不参加红卫兵?”燕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是你从北京带回的话啊,你还讲你坚持血统论,要横寻这个踏平那个,我钻地洞避开行不行?”易杰说:“燕子,我不是针对你,只要你点个头就是红卫兵,还让你担任司令部宣传部长哩。”燕说:“对不起,易司令,我根本没考虑这个问题。”他们不欢而散,易杰对她仍抱有信心和希望。
  中学成为城西派大本营变得森严壁垒之后,燕还是自由出入去看望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老师们。她有双重保护,一是荷枪实弹敢打敢拼的大牛,二是威风八面领袖自居的易杰。一般人对这焦虑逍遥的小美人只有侧目而视不敢妄为。她对易杰好感不多并不厌烦,在校园相遇还能亲切交谈,跟她一起易杰那少年英豪趾高气扬的神气也少多了,总用锐亮发热的目光关注她,直看得她脸红心跳。几年前有了语文教师林华那次事件,燕的情感已不由自主地向易杰倾斜,他到底是对她热情真诚的男孩啊。如果不是这场荡涤全国的运动,他们之间的感情肯定会有发展,不象如今这样模棱两可了。
  城西派遭城东派武力驱赶,学生们也被迫随武斗队伍逃往他乡,留在城里的燕头一次为易杰有点担心了,好几次梦中还出现他那张血淋淋的脸吓得惊醒过来许久无法入睡。她明白这不是恋爱。然而内心那有时朦胧有时清晰又跟初恋的滋味差不多。城西派又用武力杀回小城,他们在街头相遇彼此都异常驻兴奋,不停交换的目光里自然地含有久久思念后的深深关切。易杰穿一身军装很宽的军用皮带上别着五四式手枪,他故意把军帽弄成德国军官式让人觉得又威风又滑稽。这位红卫兵司令腰杆笔挺,嘴唇上有了一层细茸胡子,已是个经受过风霜的青年人了。如果不是他身边跟着几位背冲锋枪流里流气的武装少年,燕会对他热情很多。
  “易杰,你平安回来啦。”她的口气里带着由衷的高兴。
  易杰紧握着她温软小巧的手,笑容开朗语声激动:“哈,燕子,你挂牵着我为我担心是不是?我们城西派是钢铁红军经过长征建立根据地,又浩浩荡荡杀回来直捣反动派老巢!当然,想着你,我作战更英勇,你一直是鼓舞我革命到底的精神力量啊!”
  过路人的目光都投向他俩,燕面庞绯红:“莫把我扯在一起好不好?我是逍遥派呢。易杰,没想到你也参与武斗,好危险哦。”
  易杰说:“上次城东派赶我们出城对造反兄弟血腥屠杀,我才真正理解‘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革命真理,像梁山好汉一样逼出来的嘛。“
  燕抽出手揉着说:“打去打来杀去杀来总不好,我对城东派也这样说过,算我不理解运动庸人自扰都行,反正我看见你别枪的样子很别扭。“
  易杰拍拍手枪自豪地说:“我 们是胜利者,还要勇敢捍卫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枪绝不能随便放下。不过,我可以答应和你见面时不再带枪,面且马上照办。”
  说着易杰把佩手枪的皮带解下,抛给旁边的武装少年,轻松地对她一笑。
  这个全城有名好胜自负的青年,被一个漂亮女孩几句话就解除了武装,那些眼珠里闪着野悍光芒的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们。
  燕愉悦地笑了:“你这样我很高兴,易杰有时间我们找几个同学聚一聚。”
  易杰真诚地说:“燕子,你到学校来找我,真想和你单独谈一谈,再与班上老同学相聚也不迟啊。”
  燕想了想说:“好吧,我下午来学校。”
  红卫兵司令做了个亲切潇洒的手式,带几着几个全副武装的少年向西街走去,燕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心头不是滋味。
  “小姨,莫理那家伙的,我叫他小公狗呢!如果他不是造反最早的红卫兵,他连狗屁司令也当不了,别看那大个子打起硬仗来比我们初中生胆小多啦。”
一身披挂着不少子弹,手提一杆五六式冲锋枪的大牛,鄙弃地冲着易杰一伙大声说。燕看他这副样子也没好气:“你呀,比他还难看,跟电影里的土匪差不多,萍姐见了不骂你才怪呢!”
大牛一点不生气,靠近她底声说:“小姨,对狗屁司令提防点,在邻县我亲眼见过他跟菲菲搞关系呢,好下流好丑恶!”
“他和菲菲?。。。。。。”燕惊讶地一脸土白。
菲菲是小城中学一个颇有姿色能歌善舞的女生,一直是城西派宣传队的骨干分子,她活跃早熟爱与男生打情骂俏。在菲菲心目中燕永远是她的竟争对手,不光因为她容貌漂亮,还有她对男生自然表现出的吸引力,都令菲菲妒火中烧。这一年多来,菲菲在宣传队大出风头,开始领略压倒对手的欢愉和骄傲了。燕却从没把菲菲当一回事,只觉得她是个浮浅平庸的女孩,将来或许能靠一张风韵楚楚的俏脸吃饭。
大牛悄声告诉小姨,城西派逃到邻县,他们一伙中学武斗骨干驻扎在老庙改建的文化馆里,红卫兵们情绪底沉,菲菲却在一架旧风琴上大弹大唱:“远飞的大雁。。。。。。”唱得大家心烦。一个明月当空的晚上大牛值班放哨,巡逻时路过那间搞宣传写大字报房间,听到里面传来男女调笑的声音,他蹑步走到窗边借着月光朝里一看,顿觉热血涌上脑门耳朵,嗡嗡作响。红卫兵司令易杰和宣传队明星菲菲正在一根木板凳上发生肉体关系。大牛真想给那白裸的屁股一枪,看着一股血水冲出来才痛快,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满腔愤怒回到寝室倒头就睡,也不管是否有对立派的特工队来武力偷袭了。还巴不得他们给那对放荡男女身上打出窟窿来呢!。。。。。。
“别讲了!大牛。”燕听得面灰唇青,对又高又壮的侄子一声喝吼,丢下他就大步走了。
大牛倒不介意小姨为什么生气。他把想说的话说了便够了,至于产生啥效果他根本没想过。
燕走出几步又有些后悔,干嘛为一个尚与算自己没任何亲密关系的男生动怒呢?难道他真的一步一步潜入她心房了吗?爱情这东西实在古怪,有时自己努力抗拒着它反而出现得更真实更迅速。我并没爱上易杰呀?他跟菲菲再好跟我有何相干,你真是个傻女孩哟,她不停的嘲讽自己。
燕怀着杂乱的情绪在城中疾走,不知不觉过了西桥西街到了小城中学大门外,对熟悉地校门有几分陌生感。一群穿草绿军装佩大红袖章的女孩正嘻哈打笑出来,为首者正是风韵娇楚的菲菲。燕不由专注地望她一眼,她那高耸的胸脯和肥厚的屁股果真显出了妇人状,又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而风华正茂的菲菲撞见她故意将头一昂,对跟随的女孩大声说笑,好像对她说:“怎么样?我才是小城中学第一美人呢,大名鼎鼎的易杰都拜倒在了我的石榴裙下。哼!”燕沉稳地接受住了她的挑衅,带着清高难犯的笑容跨进了学校大门。
燕迈着十八岁女孩有韵的步子,穿过昔日花草艳丽如今一片狼藉的园圃,走到一幢竖有鲜红战旗的教学楼前,当看到两个持枪守卫的学生才省悟过来抱怨自己:我还到这里来干什么呢?难道已经成了阴影的易杰也从心头抹不掉么?她转身刚想离开,易杰热情的声音就追来了:“燕子,你说下午见,我还专门安排时间等你呢。我们分开不过半小时,你就来了。哎,是不是好想我?“他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带有浓烈的感情,燕却打个冷颤,搪塞道:”你瞎猜,我想着心事不知咋个走到学校里了。“易杰说:”你脸色好难看,是不是碰到麻烦要我帮忙?“燕一边朝校外走一边用古怪的眼光看他,冷丁问道:”你和菲菲是啥关系?“易杰的脸庞倏地泛红涨紫最后一片猪肝色,他用愤恼的口气道:”燕子,你莫听人家造谣,菲菲是想和我好,老在我面前卖弄风骚,可我从来不屑一顾。燕子,你是最了解我的女孩,我再不懂爱情也要珍惜自己的初恋啊!在我心目中谁也不能取代你的地位,我敢发誓。。。。。。“他的声调有些哽咽好像受了莫大委屈,燕的心微微一动用很冷的语调说:”易杰,我们之间除了同学以外什么也不是,我并没有要调查你生活秘密的权利。但你与菲菲肯定有很深的关系,你要瞒着我是你的事,我们再无任何话可说了。“燕无法将肮脏的肉体关系中”肉体“二字说出口,只好用”很深两个字来代替,自己的脸也红了。易杰的面也由紫转灰细小汗珠渗了额头,他竭力镇定做出愁相道“燕子,我们被城东派赶到邻县很苦闷,那天晚上喝多了酒给有心计的菲菲利用了。其实我稀里糊涂啥也不晓得,该死地小荡妇就四处宣扬我跟她如何如何,让我好恨啊!燕子,我不想过多解释,只想掏出心给你看啊。。。。。。。”
说话间他们已走出学校大门,燕觉察过往行人都用异样眼光盯着他们,就说:“易杰,真要你掏心你也掏不出来。我要说,你与菲菲实在是蛮好的一对,请不要再来纠缠我。”易杰突然一把抓住她手臂大动感情道:“燕子,你不能因我一时糊涂就抹杀我对你多年来的一腔真情啊!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的声音很大一些人围过来看热闹,燕挣扎不开只好小声说:“你抓痛我了。”易杰靠近她说:“我们躲开这些讨厌的人,到对面农机厂去谈几句话,要是你不肯原谅我的过失,那我绝不纠缠你。”
农机厂在小城中学对面,工人们停产闹革命,偌大厂房冷清空荡似乎一个人都没有。燕从不偎惧易杰,想到只听他胡扯几句便可抽身离去,就随着进了一个摆了几台车床充溢着柴油气味的车间。这里离厂门只有十几米远,她心存警觉,那静谧无声的氛围仍令她暗暗发怵。
走进车间易杰瞄了瞄环境,瞥见墙角有一排工人休息的矮脚长凳,眼里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他已恢复了自信和热忱,对站在门内的女孩说:“燕子,可以指天发誓,我爱你胜过爱自己,为你愿意牺牲一切。我也晓得你对我多少有些感情,何必为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孩伤害两个相爱的心呢。”
燕把身子靠在门柱上,冷淡地说:“易杰,这种情况下你还大谈什么爱情感情不觉得好笑么?我们只是同学,过去我对你仅有点好感而已,现在啥也没有了,你是你我是我,只觉得好轻松。”
易杰逼近她一步:“真的?”
燕的目光坦然迎向他:“真的”
易杰勃然变色嗖地抽出把军用匕首,寒光闪闪的刀尖指着她冷笑道:“不识抬举的小娘们敢跟老子斗心劲也不看年啥形势!哼,菲菲是我情妇又咋样?我早想占有你,要你成为我的女人!不干也得干,总人一天你心甘情愿任我摆布,像菲菲小母狗一样舔我屁股呢!嘿嘿。。。。。。”
人变成兽可在瞬间。燕虽没料到却无惧色,瞪着他道:“你可以杀了我,休想得到我!”
易杰恶声道:“杀你容易得很,当我不敢吗?哼,我不愿谋划多年占有小城中学头号美女的计划落空!哼,我朝思暮想要得到你,要逃出我的手心,今天你休想!”
同样是十八岁,一两年政治运动竟将一个人彻底变成了充满邪欲穷凶极恶的色狼,对他曾经真心喜爱的中学同学也要施加强暴,实在太可怕了!燕知道自己不能软弱,稍有畏怯颤抖这个红色狂徒就有了凌辱她的勇气。她显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挺立不动。
寒冷锋利的刀刃架到了好颈子边,燕子不动弹不吭声,心里却焦急地想着脱身办法。她冷峻威严的神色,倒真令易杰有几分胆怯。可他已经原形毕露放过此次良机要接近这个美丽尤物都难了,短暂激烈的思想斗争促发他内心野性膨胀,如兽般吼道:“脱衣服!快脱!乖乖地跟老子躺在那根长凳上去!
燕脑海里闪电般地掠过大牛描述易杰跟菲菲荒淫无耻那一幕,心想,跟你拼命也不顺从你这条恶狼!她颜面浮起一层闪光的冷笑,这笑蛊惑得易杰犹豫片刻架在她颈边的洒刀也抽了回去。说时迟那时快,燕夺路而逃同时大声叫道:“杀人啦!———”易杰灿料到局势如此变化气极若狂追来来,举起匕首就朝她背部猛刺,与此同时他听到背后一声爆喝:“住手,再动老子捅死你!”他立刻僵住了匕首也僵在离燕背后只有一尺远的空中,他和燕都同时回头一看——一个手握钢钎满面怒容的青年工人正恨恨地盯着易杰,那杆钢钎的尖端离行凶者身体不过几寸远。
燕跑到青年工人旁边,感激道:“谢谢你,师傅。”工人抱怨道:“你咋跟这家伙一起?遭他害了哭都哭不出来哩。”燕差愧地垂下了头。
易杰余焰未消,冲他吼道:“狗日的!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晓得老子是那个吗?”
青年工人笑道:“你不就是红卫兵司令部的易司令吗?干这种下流丑事,该改名为‘易猪狗’啦!”
易杰大怒:“你。。。。。。想找死,我。。。。。。我成全你!敢讲出你的名字吗?”
工人道:“我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是县农业机械厂的车工叫郝世俊。”
“郝世俊,你给老子等着,不打得你在地上添灰老子不姓易!”易杰丢下句恶言就逃出了工厂,他那双充满杀机的眼睛让人过目不难忘。
厂区骤然沉寂,世俊丢下钢钎时发出很响的一声,他对惊慌未定的女孩说:“我晓得你,往年你进学堂总从厂门口过。晓得你叫燕子。你跟易杰那号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往来,好危险哟!幸亏今天我回厂里取工具,不然你真会遭他害了。走吧,我陪你回家。”
燕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青年工人,发觉他不但英俊双眼还蕴含着睿智的光芒,是她从来在别的男孩眸子里未见过的,头一次触及她心灵便受到不小的震憾。
在县农机厂惊心动魄的遭遇燕回想起来都害怕,但也庆幸自己结识了年轻工人世俊,使她突破学生圈能去认真了解另一类小城青年的私生活,对一个老在书本校园里打转的女学生来说极富新鲜感。世俊是另一个生活圈子的代表,他们大多是普通工人居民的子弟,从小在小西街那种贫民街道长大,一个个玩颇好斗玩世不恭却又忠耿义气好打不平,有时像痞子无赖有时又象正义之士。他们生于贫苦长于患难每个家庭都有本难念的经,看待着个世界的眼光和心灵与燕有很大不同,所以他们的言谈举止交友方式也令她新奇而感兴趣,甚至还想成为那个圈子中的一员。城市生活中的学问、乐趣、哲理有很多是来直贫民区,在艰辛困苦里长大的男女青年中必有出类拔萃的人物,也许世俊就是这种人,燕每次见到他便会产生这念头。
世俊家住小西街一间临河的老式木屋,它歪斜地靠在一棵大槐树上,使人觉得如果不是树木支撑它早垮塌了。旁边有一丛葱绿的斑竹给木屋长了点精神,还有那清浅小河倒映对岸青青黄黄的农村景色使人心头舒坦一点,燕子喜欢这个带乡村味的居民房子,觉得蛇比萍姐住的机关院子还有情调。世俊是郝家独子,他父亲是小城有名的白铁匠,靠一张有力灵丹妙巧的手用白铁皮做出油灯水桶炉子水瓢烟筒等等家常用具畅销城乡,每次节日郝白铁匠还要做出手枪口哨小车等玩具卖给娃娃们,他的铁皮手枪还可以旋动发出“嘎嘎”的声响极受欢迎。可惜他太劳苦又染上肺病,灾荒年白铁用品生意冷清,加上把极少的粮食拼命省给儿子,自己又得浮肿病,一个壮实坚强的汉子就被彻底毁灭了,父亲死后母亲为求生存改嫁给有红苕南瓜充饥的山里人,世俊就在五保户奶奶的拉扯下长大,读完高小捡了几年煤渣,再进农机厂跟父亲朋友当徒弟总算成了自食其力的工人。世俊秉成了父亲的天赋,踏实肯干心灵手巧,是全厂公认的最好的车工和钳工,“□□□”前学徒工技术比赛他总拿第一名,他参加的城西派,曾在厂里专门加工炮弹和手雷其性能与真品无异,他还仿造过一支德国式二十四响驳壳枪简直可以以假乱真,凭这本事他在工人兄弟和城西派中颇有威信。世俊不抽烟喝酒打牌偏好读书,他原先爱看《七侠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宣杨忠勇侠义的小说,近年读书很杂,什么《反杜林论》苏联版《政治经济学大冈》,手抄本《曼娜日记》都读,是个在头脑的工人。
世俊的奶奶是个硬朗慈祥心胸开阔的老人,六十多岁高龄还到学校医院机关领来衣服包洗,每月每人自带肥皂付她一块五毛钱,她都攒积起来说要将来给孙子讨媳妇才用。小木房前的小河岸边每天有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在搓搓洗洗,然后守着衣服吹干晒干,因为那些毛哔叽凡尼丁的干部装丢失一件她几个月辛苦劳都赔不起。郝奶奶许多乐趣,燕也亲近她,只有一点常令她窘迫不安,老奶奶时常给她摆她父亲的老龙门阵,比如父亲娶某个女人时场面如何阔气,光迎亲的唢呐就有几十把,吹得一条街哩哩呐呐地响。。。。。。又如父亲为竞选县参议如何沿街拉选票,还亲直到过她的破木屋送了块光洋在她手上。。。。。。第每回讲完老人还要加上评语:“燕啊,我看你那老子虽是大地主有钱有田也没坑过人,倒不是他们讲的坏人哩!”燕赶快制止她:“郝奶奶,当前运动女子激烈你莫乱讲哟!”老妇人必然将巴掌在胸口拍:“我怕啥?三代贫雇农世俊又是工人阶级,他们敢整人老娘敢拼命!”也倒是,郝奶奶家讲“反动”话小西街尽人皆知,却没有举报或抓小辫子,真要那要公安局派出所也不知把这五保户洗衣妇咋个处置呢。
燕很喜欢世俊的小阁楼,它虽低矮得伸不起头,却是一个男子一个工人的独特天地。;阁楼收拾得很整洁,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竹书架和一张书桌兼工作台的长木桌。光线从小窗和玻璃亮瓦透射进来,仿佛这儿是一间读书人的卧室充溢着文雅安宁的气氛。世俊有空还自练毛笔字,从王曦之颜真卿到苏东坡黄山谷都仿习过,还将用自创体书写的诗词章句贴在歪斜的木壁上。还让燕觉得有趣的是小楼木梯,上下都有种钻地道的感觉。有种事不由她不奇怪,无论在城里怎么心烦意乱,走到阁楼小窗前坐下看着翠碧竹枝和清粼河水以及对岸的农田茅舍,她的心情马上就安宁静怡一片祥和。她问过世俊为什么,青年工人耸耸肩道:“不晓得,燕子,你坐在那儿到安静了,本来安静的我却心头发毛啦!”
世俊对他们之间的交往很不以为然,好几次不客气地说:“燕子,你是大家闺秀跟我们这些浑身油汗的穷工人混啥呢?”燕反讥道:“你何不说你是红五类我这黑五类有等级差距,不配跟你响当当硬梆梆工人阶级往来嘛。”世俊苦笑道:“如果人类真有贵贱之分那我也比你贱,燕子,我那帮哥儿们好不理解,一个漂漂亮亮的高中生咋会跟我这又粗蛮又俗气的人亲近嘛。燕子,我看你是书读多了心血来潮,要明白你不是东妮亚我更不是保尔柯察金哦。”燕赌气道:“我当然晓得自己是啥人!我不来找你跟郝奶奶作伴行不行?”世俊只好含笑摇头,其实他很愿意和她呆在一起,她那女性的光辉使阴沉低矮的小阁楼也明亮了哩。
世俊的几个铁杆哥们是狗子黑皮和二娃,他们一起吹牛谈天洗澡摸鱼,年龄二十上下的血性小伙当然免不了摆女人。比如小西街豆腐西施的女儿跟支左部队的山东兵睡了,小南街的某妹生得水灵却让贩子拐到河南卖了等等。狗子是茶铺茶博士的儿子整天听评书晓得许多男女精怪故事。黑皮的老子老娘开纸扎店兼卖鞭炮城里哪个呜呼哀哉他最先知道,二娃是裁缝铺握剪刀师傅的二儿子,他穿的服装领导着小城青年新潮流。他们对世俊和燕子的交往又妒忌又热心,狗子说:“世俊你好福气,一次英雄救美就把县中校花泡上啦!”黑皮说:“要不要哥儿们帮你设个圈套?现在交女朋友硬要上床睡了才稳当呢!”二娃说:“燕子穿啥都好看,世俊你找我老汉给她做套的确凉凡尼丁新衣服保证她欢喜得抱住你不松手哩!”世俊的回答使一群好友大失所望:“我跟她只是认识而已,你们出啥嫂主意放啥臭狗屁哟!”他对燕从来坦然不存异心,那种男人少有的沉稳使情窦初开的女孩很觉不解,她对他的热情自然而然一天浓过一天。
燕的异样情绪很快被已有丰富情感经验的萍觉察到了,一个雨后黄昏姐妹俩坐在水杉树下谈心,萍经过深思熟虑温和地问妹妹:“燕子,你在恋爱了吧?”
“嗯”
“对方是哪个? 是你们学校的同学吗?”
“不是,他是个工人是个由奶奶养大的孤儿,叫郝世俊。”
“哦,你们怎样认识的他哪点值得你爱呢?”
“我们认识很简单,一个追求过我的男同学想欺辱我,他撞见救了我,世俊有技术很能干相貌人品更不错,还有个和蔼可亲的老奶奶,他虽只念了小学可读的书真不少,内心的智慧比高中生还强呢。”
“哟,燕子,这个世俊不但是救你的英雄,还是英俊精明的人才,他对你已经非常热情在天天山盟海誓吧?”
“不,萍姐,他对我很一般,有时讲话好伤我的感情哟。”
“这是男人的手段,燕子,他们想得到一个女人总会耍各种花招,直到把你的心完全控制由他摆布,你要小心,如今的社会太混乱太复杂好多女孩子上当呢。”
“萍姐,你把世俊想得太坏了,他绝不是那种人,如果他。。。。。。真要骗我,是很容易的事呀,可他连我的手都没碰一下。”
“看来你已被他迷住了,燕子,姐姐不反对你喜欢自己看中的男孩子,你十八岁了姐姐结婚还小些呢。可我一直想,我们的燕子妹妹不应该在小城结婚,她应该到大学去读书在大城市安家,不要像她俩个姐姐这样过不顺心的日子,你要晓得,我和莲姐对你寄予的期望多大啊!”
“萍姐,你不了解世俊才这么说,我相信你认识他以后会喜欢的,要我带他来见你吗?”
“不必了,燕子,你的未来不在小城,一定要记住姐姐这句话。”
“嗯。。。。。。”
姐妹俩开始促膝谈心的时候,在空出现了道绚丽的雨后彩虹,燕的心情也特别绚丽,此刻那道七彩之虹消失无影,它已落入女孩内心深处顽强发出微弱的光芒,还给她永不消失的希望。
爱情就是这样,有人轻蔑不解干扰阻拦它反而来得更迅速更热烈,好像无形中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催促着推动着它,使两颗年轻鲜活的心越来越贴近,可以说这现象是感情世界时常存在的反作用力,它诱发和促使少男少女内心本来具有的叛逆精神爆发,却做出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火热放肆的儿女情事来,这种爱情的独特规律许多人明明知道却不重视,已经历过几番男女情感纠葛经验丰富的妇人萍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以为她的严肃告诫会对一个刚风坠入情网的女孩产生重大的作用。
世俊听了燕又激动又不安的讲叙,抬眼望着窗外的小河用调侃随和的语气说:“燕子,你姐姐说得对,你的未来不在小城,当然更不在我这里,你姐姐是个爱情哲学家,我相信她是对的。一个女人的爱情关系着她未来一生的幸福。而大多数男人的爱情无论他怎样海誓山盟也不能确保所爱女人幸福一生,现实派,是当代爱情世界里的最大派别,由现实之门步入辉煌的婚姻之殿组成现实家庭,大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回避的最佳选择。燕子,你能例外吗?”
燕坐在靠窗的旧木椅上,世俊常坐在这张奶奶陪嫁带来郝家的木椅里读书思考,她好几次目睹这情形都觉得他像个学者而不是工人。他的话也带有很浓的书卷气,好像在给一位志同道合者公布人生研究成果,主题却是他们都是敏感和难堪的爱情。女孩的脸蛋烂若桃花,眸子里的水晶柔光粼动。男孩只穿着背心臂膀油黑色皮肤被凸起的肌肉撑得很饱满,她多看几眼便口舌发干心儿狂跳。
她也眺望河水,小声说:“世俊,你莫讲大道理好不好?越讲我心头越乱真不知该咋个办了。”
世俊说:“很简单啊,你马上离开这里连头也不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哭一场擦干眼泪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啦。”
他说得轻松那话却把女孩心刺得生痛,她眼前升起一片水雾,垂下头呢喃道:“不走也不哭更忘不掉你,世俊,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啦。。。。。。”
热血火焰般地燎然青年工人强健肌体的每一股激情,他猛收回目光愣愣地看着垂头坐在椅上刚刚剖白内心的女孩,突然觉得悉心思考的所谓爱情哲理精心筑起的爱情防堤,还有巨人千里之外的种种理由借口,都因为自己太看重和珍惜这个俊美聪灵的女孩,而这看重和珍惜就是爱情啊!
念头刚闪过他整个身心如同经历一次强烈地震,他辛苦构筑用来阻隔爱情的堤岸纷纷跨蹋,青春血流在宣泄中发出嚯嚯鸣响。椅上被自己大胆剖白所震惊所激动的女孩那姿态神情,宛若一幅优美感人的世界名画。
“燕子,。。。。。。”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轻唤看女孩,粗壮手臂从她背后藤蔓般地缠绕过去,当她的脸部紧紧依偎他的胸脯的刹那,便俯头吻着那鲜红似花滚烫如火的嘴唇了,他们以不变的姿态拥抱着胶漆着,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声音,两个灵魂交汇时发出的巨响也只在心房深处回荡。
“哇啥!硬像小说书电影里一样吃着香香好甜哦!。。。。。。”
二娃脑壳从阁楼梯口小洞里探出来,同进发出轰笑大叫,惊得正沉浸在热吻中的一对男女倏地分开,满脸羞红不知所措。
世俊很快回过神来,朝几个搞恶作剧的家伙没好气道:“你们搞啥名堂?想女朋友自己去找一个嘛。”
他显出分外恼怒的样子过去要赶他们走,狗子最先举手投降,讲出的话却硬硬梆梆:“硬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哟!世俊,兄弟们冒着危险来给你报信,撞上你和燕子吃香香也算是点奖励嘛。”
世俊道:“啥危险?你们少来吓我!”
黑皮苦脸道:“老哥子啊,你在屋头和女娃儿亲近,不晓得一条小西街闹成啥样子呢!”
二娃补充道:“事情你也清楚,为燕子你把红卫兵易司令得罪了,他小子带一群喽罗提着冲锋枪满小西街转,指名道姓说哪里碰上你就在哪里发财!”
狗子忧心道:“那群武斗份子狂得很,动不动就兴开枪杀死人,世俊你是城西派也保不了他不寻仇,最好到乡下避避风头。再说燕子也不能落在姓易的手里,臭虾子放出话要。。。。。。要整治你呢。。。。。”
事态如此严重紧迫世俊并不慌张,他双手抱在胸前思虑道:“我和燕子说走就走,丢下奶奶一个人在家里。。。。。。”
“怕有狼来吃我么?一把老骨头它啃着也涩牙齿呢!”郝奶奶也从楼梯洞爬上了阁楼,老人家平常极少来的,她喘着气对孙子说:“世俊你就带燕子去乡下玩一段时间,肯信那个仗势有枪的鬼司令敢打我老贫民!”
青年工人用眼光征求女学生的意见,燕想过易杰不会对他们善罢甘休,可没料到一个红色流氓居然无耻到明火执仗地杀人报复了。人性的变异简直无法想象,恐怕易杰还洋洋自得呢。她说:“我六姐在巴人村,我们到那儿住几天吧?”
世俊思忖道:“易杰和你同学多年肯定对你一家人了解清楚,我们双双在小城失踪,他会带人到巴人村找麻烦,那家伙心狠手辣啥都干得出来。我看,到我们郝家乡下亲戚家去怎样?”
燕摇头道:“既然巴人村不能去,易杰照样可以追到你家乡下亲戚家去啊。这样吧,我们去安宁镇找覃区长,他是我姐夫的战友跟八姐关系也很好,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世俊道:“好啊!•;就去安宁镇,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最安全。燕子,这是个好主意。”
郝奶奶拉着她的手说:“还是燕子读的书比你多脑子比你好使哟,你们放宽心走,奶奶才不怕那些遭天雷劈的黑心罗卜哩!”
危难之中见真情,燕子置身与世俊奶奶和几个贫家男孩间,感到那么温暖安适似乎自己早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不必用任何虚假的客套和娇情来掩饰自己。普通劳动家庭自然流露的朴实感情深深打动了她,一种难以抑制的幸福感从心底升起,她噙泪叫了一声“奶奶”就朴在老洗衣女工的怀里了。
安宁是距县城不到十里路的一个大镇子。这个位于大巴山东麓的富庶平坝,百年前就由一片片一团团青瓦灰墙构成繁华商贾市镇。从南到北由西而东四条长街五十年代以前比县城还要气派,钱庄绸铺药店盐行茶肆酒楼娼馆戏园牛市猪场竹街煤店沿街而设十分热闹得意。它与巴中恩宕渠三汇东乡南坝并列为川东北四大名镇,就是陕西湖北广东的名贷特产也不辞劳苦千里迢迢赶来聚会。五谷杂粮山贷鲜果鸡鸭鱼肉棉麻蚕油药材陶瓷百贷五金应有尽有,凡到过安宁镇的人无不被它迷恋。“我赶过安宁镇哦!”吐出这句话的汉子婆娘不外乎是说他见过世面了,口气骄傲得很。
如今安宁镇已经衰落破败黑压压一大片屋宇街道毫无生机,像个很肥胖的大汉猛地骨瘦如柴穿原先的衣服显出一副空荡荡样子那般滑稽可笑。它衰败的真正原因有两个,一是离小城太近无法与经济政治文化中心竟争,二是五十年代以后政府严厉实行重农抑商的政策使它失去了商贾重镇的地位。碾是饥号不断的灾荒年,小镇最后一批“顽固不化”的店铺关门倒闭,它的繁荣与辉煌从此不复存在。
小镇毕竟风光得意过。几十年威风去了架子在,小镇人在与五湖四海各色人等交往中自然形成一种江湖气质其男女多少有些豪情义气。“□□□”到来安宁镇人也相当活跃,跑到县城参加几派扛枪打仗的不少并且很具个性。有个小故事:一个外地武斗战士提着支半自动枪在街头游逛,他那擦得黑亮的皮鞋被人吐了点口水,一看是位打扮摩登的女郎,武斗大哥说:“你咋个了?”女郎掏出手娟说:“我给擦了。”大哥不依:“这么撇脱?哼,识相的用舌头给老子添干净,不然要带你去俘虏营玩一次。”女郎无惧色:“老兄何必嘛,都是一派的。”大哥说:“你不识相一派的也要玩!”女郎说:“当真?”大哥说:“当真”这时他们身前身后以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大家都觉得好玩有趣有人还大声鼓噪:“让那妹儿舔鞋子!”“好嘛,我服了你这位大哥就给你舔嘛。。。。。。”她微笑着蹲下身去那汉子晃动鞋尖一脸得意,忽地女郎抽出两支乌蓝发亮的手枪对着他两条腿:“砰砰”就是两枪!武斗战士倒身在地双腿血流成柱,围观人群“哗”地惊散。女郎丢下手娟和一句话:“口水还没擦干净的话就到安宁镇来找王二姐。”小镇有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王,那家伙自己撞在枪口上只能自认倒霉,故事传开再添油加醋女王们粗野霸道脾气全县尽知,不过小镇女郎也有善良温柔的一面,还是那个王二姐人还未婚却收养一个武斗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小女孩,公然宣称:“哪个男人不认我这女儿就莫当我老公!”后来她带女出嫁,婚礼比哪个女人都热闹。
修文被子老高贬到安宁区当区长,区公所就设在镇中心的关帝庙里,他是带着复杂情绪走入这个复杂小镇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适应这儿的生活。镇子离县城不远骑自行车也只要一二十分钟,却除了必要的会议极少进城,对小城和对恋人的强烈思念之情也不得不强压心底。小镇人对这个瘦高文雅的北方汉子颇有好感,他出街时招呼请茶的居民不少,在这场激烈的运动中也很少火烧炮轰,因为他来当区长这几年人们实在找不出啥劣迹来。修文成了地道的农村干部,时常戴着草帽去乡下促种促收访贫问苦查灾赈饥,人晒得发黑精神却比当宣传部长好多了。“□□□”运动不久他便靠边站,后来夺了权的造反派发觉农村工作又苦又累费力不讨好,又把担子抛给他了。武斗使安宁镇也处于无政府状态,他更多时间躲在区公所的寝室内读书看报,形势紧张便到附近农家躲避风头,日子比陷在巴人村老林不敢动弹的老高好过得多。
这个月黑头的夏未之夜燕带着她的男朋友到安宁镇来找修文,他一点不觉得奇怪和意外。运动初期他曾秘密安排老高炳福两家人到他的农民朋友家避开造反派炮轰,由于老高被突如其来的政治冲击不知所措炳福自信不怕造反派而作罢。萍也由此滞留小城让他日夜牵挂。修文认真打量世俊一眼便知他是个踏实能干智力不凡的青年,暗自赞赏燕的眼光比她两个姐姐都强。第一次见面他便预感这位年轻工人将来会成为小城有名人物,同进预感燕与他的爱情并不一帆风顺,此刻这对青年并肩站在一起给他的印象是那样美好,令他回想解放部队开进小城时一回与萍相识的动人情景。青春永远美丽,在回忆中永生。他对两个面颊微红的青年说:“燕子,世俊,我当然要帮你们,还希望你以诚相待为小城年轻人做个真心相爱的榜样,现在城里和小镇乱七八糟的男女太多了啊。”燕从小对他有好感说话坦率:“萍姐不支持呢,也许莲姐更反对,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她们关心可以可包办不行,对吗?”修文笑道:“燕子这么聪明那个敢包办你的婚事呀!你俩个姐姐老把你挂在心上也是为你好嘛。世俊,你可要对燕子好哦,不然她的姐姐们可饶不过你。”年青工人严肃庄重地说:“覃区长你放心,我对她肯定比燕子对我还要好。”燕子嫣然一笑:“修文大哥,他的血有点冷不容易暖过来,我愿意试试看。”修文说:“区公所闲杂人多城里造反派也时常来骚扰,我看你们还是住乡下吧,镇外颜家老屋我朋友多,有了麻烦几十户农家的大院子也好藏人,有空我来看望你们。”
颜家老屋是民国时期一位有声望有贡献的乡绅故宅。土改时成了几十家农户聚居的院子只有几株高大的柏树,枝叶葱笼证实着它昔年的富贵和森严。走进迷宫似的农家大院看见几张朴实忠厚的脸孔,燕和世俊便晓得是最安全可靠的藏身之地了,农民们对他们的到来也不惊诧,像接待常去乡间抓农村工作的干部一样认真,只因有修文的关照而多了些热忱,房主是个老实寡言的老农,他两儿一女老伴已经过世,女儿嫁了一个儿子分家另立门户一个儿子在东北当兵,老农给当兵儿子留了一间房间里面摆满柏木家俱,等儿子转业回来就成亲安家。燕和世俊便被老人安置在了小儿子的未来新房里,看着那笨重乡土的木器闻着那柏木和生漆交混的气味,他们忍不住相视一笑。世俊尴尬地说:“老人家没听清覃区长的介绍,把我们当成一对成过家的夫妻了。”燕借小油粉昏浊的光望着他心跳得厉害小声道:“人家一番好心好意,你看把给儿成亲准备的麻布蚊帐也拿出来了。一张床,我们咋。。。。。。睡呀?”世俊说:“我看只有象当年地下工作者学习了,他们扮演假夫妻各睡各保证河水不犯井水,燕子你睡床上吧,我在桌上睡也很不错,反正天气热随便躺那儿都行。”燕应道:“嗯”仿佛达成了一项重要协议两人心里都舒出口气,想说的话很多又担心压抑的情感释放出来控制不住惹出麻烦,索性灭灯睡觉。燕刚钻进麻帐就听见嗡嗡作响的蚊虫声,夏未就正是蚊子猖狂的时候,是城镇人到农村最适应不了的一点。她被蚊虫叫得心乱忍不住问道:“世俊蚊子咬得睡不着吧?”世俊把头都蒙在被单里还是不停遭蚊虫叮咬,他说:“没啥,蚊子吃饱了就不咬啦。再说我好困,睡死了也不晓得啦。燕子,你睡嘛,莫尽想着我,人家农民伯伯喂了好多年蚊子我这算啥呢?”女孩仰身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蚊帐外的嗡叫声似乎越来越大了,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无数只蚊虫在狠狠咬世俊的情形。她辗转反侧好一阵终于说:“世俊,到床上来嘛,只要你不乱来,这没什么呀。”世俊一面挥手抵抗蚊子侵袭一面犹豫道:“燕子,这不好吧。。。。。。”燕恼道:“你要喂蚊子随你,我可要睡觉啦!”世俊从木桌上一翻起身,走到床边喃喃道:“燕子你对我这么信任这么好,我懂得该怎么珍惜。。。。。。”
世俊上了床握住燕一只手,再也没有任何话语和动作,他闻着新鲜谷草和女性身体混合的特殊香气又亢奋又陶醉,竭力克制着在心底里不停波动的原始欲望,却想些跟男女关系无涉的古怪问题,不久倦意袭来沉沉入睡。一个血性男子就躺在自己身边。他肉体的热气汗味不时撩动着她。燕不敢吭声和动弹,似乎身上所有毛孔都紧张兴奋的张开了,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如果他感情冲动要那个。。。。。。咋办?是反抗还是顺从?一个春心萌动的女孩这种时刻实在六神无主,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大概只能顺其自然和冥冥中命运的安排了,其实一个十八岁女孩的情感要比二十岁男孩丰富成熟得多,她心灵深处的欲望也热烈得多,一旦为爱而敞开心身会不顾一切。世俊轻微的鼾声传过来,燕绷紧的四肢和心理不由松弛,她轻叹一声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睁着眼胡思乱想许久才昏昏入睡。
这是小城全境武斗以来少有的宁谧祥和的夏未之夜,庞杂破败的颜家老屋静卧的淡蓝色星光下,老柏树和胖草树的阴影很浓,一个老农蹲在屋外空地抽着叶子烟,从这儿看得见几里外安宁镇的微弱灯火。老人惦记远在北方当兵的儿子,偶尔也想想在房内歇息的一对年轻男女,烟头忽明忽暗映出皱纹巴巴老脸上那一张土灰色笑容。


看见一群皎洁美丽的白蝴蝶从红石坡上丈夫坞地飞起,翩翩地飞向正在坡下河滩边玩耍的小菁,一种不祥预感使莲心头一紧,冲到学校门口就神经质地大喊:“小菁 呃!回来哟!”她清脆焦急的声音传遍了巴人村,人人都晓得疼爱女儿的女教师又在不由自主表露慈母温情了。
细柔黑发上扎着红绸蝶的小菁老远应当很触目。她那清秀水灵招人喜爱的样子让莲极不放心。山村虽不象县城那样糟乱偶尔游窜而来的野兽疯狗也不能不防。莲读过许多次鲁迅的《祝福》,可怜的祥林嫂就是在儿子阿毛被野狼咬死后才走向彻底崩溃毁灭之路的。她虽遭受了青天年失夫的惨痛,却不愿自己成为祥林嫂女儿成为阿毛,她寻求新生活的希望放在小菁身上。
女教师的喊声也惊动了巴人村的两个男子。一个是生产队长大元。他对莲的声音从来敏感,似乎她在千里之外的一声叹息也听得一清二楚,另一个是供销店老何,他一直默默关心着莲和她的女儿,到底是啥目的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帮她们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是件值得快慰的事情。他们都喜欢活泼可爱的小菁,小女孩就是不在身边眼前也常有红蝴蝶在晃来晃去,把瘀积在心头的劳苦疲惫全晃去了。
小菁的眼睛又圆又亮简直像两块迷人的黑玉,她笑起来的样子又甜又柔见过的人都会暗自惊叹:“这个女孩子好漂亮!”小菁是两个美丽生命的天然结晶,莲为她又骄傲又担忧对她又疼爱又严厉,村里人人知道女儿是女教师的命根子。十年来对莲的尊重对小菁的爱护,已成为全村人的公德,谁对她们母女稍有不好便会引发众怒,巴人村山民就如此爱憎分明。
“哎!妈妈,我回来啦。”小菁 脆生生的童音飘扬而来,莲不安的心情平和多了。真的,她只要听见女儿的幼稚甜润声音再乱的情绪也会安适许多。这些年多亏她抚慰自己心灵的伤痛啊。
小女孩摘了一把野花,红扑扑的脸蛋上有几颗汗珠,头发乱了蝴蝶结也歪了人却高高兴兴。想着女儿只能像村里所有农家孩子一样把田野山坡当作玩耍乐园,莲的鼻子便有些酸楚。小城就在山坡那边,它虽没有像样的公园也有体育场电影院文化馆啊,每次小菁进城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觉得处处新奇好玩。所以她把女儿打扮得比城里孩子还漂亮,似乎为发泄心头的某种怨气,有时想想又觉没有必要,如果自己要跟小城人争强斗狠何必等到小菁这一代人呢?
“妈妈,你看这花嘛多好哟,我送给你插在花瓶里吧。”
小菁举起那束野花笑吟吟地走向母亲,那张小脸比花朵还要妩媚,看见她已不生气的莲接过花一把搂住她,笑道:“小菁给妈妈摘的花真好看,你这一脸的汗哟妈妈给全擦一擦,还有这一头的头发哟妈妈重新给你编一编,小菁,你好顽皮,成了山野野丫头啦。”
十岁女孩懂事地说:“我要做乖孩子,不惹妈妈生气,长大了要给妈妈争气。”
“小菁真乖,”女教师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坐在校门台阶上为她编织发辫,明亮的晨光照耀着相依相偎的母女俩,好一幅慈母温情的画面,过路人都忍不住伫足凝望发出一声感叹。
莲用木梳轻理着女儿又柔又黑的秀发,小菁温顺地靠母亲胸前,她又开始重复不知说过几次的话题了:“小菁,你长大了不光给妈妈争气更要给自己争气啊!先说说怎么办?”
小菁稚气地说:“我在巴人村念完小学,要以优秀的成绩考上安宁镇中学,然后去小镇读高中外面读大学,妈妈,是不是这样?”
莲抚摸着那绸缎般质感的头发,回想起她和炜在万州的欢悦对女儿说:“是啊,只要你好好学习社会又不再压制人才,你真要像妈妈年轻时那样勇敢地到外面去,小菁,你晓得万州吗?我和你爸爸在那儿读书好愉快,万州有长江西山公园太白岩我好想再去看看啊,还有省城更在更好,武候神祠杜甫草堂望江楼青羊宫百花潭真是天府之国一座绵秀城市,妈妈只去过一次回来好想好想哟。。。。。。。”
小菁说:“妈妈,万州和省城都那么好,你和爸爸咋个要回小城来呢?”
女儿不经意地话触动了莲的心病,眼睛也湿巴巴的了,叹道:“唉,小菁,如果不回小城你爸爸肯定还活着,我们家的日子也不会这样清苦,可小城毕竟是自己的家乡,我们怀着建设它的热情从外面城市回来没多少奢求,只要能奉献自己学到的知识就行了,可这点小小愿望也办不到啊,太让妈妈想不通和伤心了。”
小菁听得似懂非懂,妈妈的伤感却能明显感觉到,黑晶晶的大眸子也潮润了,她从小就学会了按慰母亲:“妈妈莫伤心,我一定努力读书到大城市去,将来接妈妈去享福。”
“小菁,你真是妈妈的宝贝啊!”莲把女儿紧紧搂在胸前,泪水止不住淌下颜面内心却无比地欢慰。女儿就是炜的化身,她聪明漂亮理解母亲长大一定会像炜一样带给她幸福和欢乐。
“莲老师。”穿土白布汗衫的中年男人老何站在离台阶不远的老槐树下,温厚地笑着说:“小菁回来了啊,听你喊得急我赶快上坡去找了几圈呢。”
小菁格格笑道:“何叔,我们藏猫猫你找不着我呢。嘻嘻。”
女教师愈来愈感到这位供销社干部对自己的关心,她对他好感不多却也不讨厌他,觉得他身上很浓的农民气是一种干部中不多见的忠厚。她说:“谢谢你,老何,小菁喜欢和你在一起玩呢。”
像得到莫大的嘉许老何激动得脸放红光,他还想说话又不知说啥好,从背后拿出一个纸包搁在母女俩跟前就兴奋慌乱地走了。
小菁以为是好吃的糖果,打开纸包一看原来是两块绥定产的战斗肥皂,这在物质极为困乏的年代实在是很重的礼物了哇!莲捧着肥皂抬眼朝村子望去,老何的人影也不见了,她拉起女儿的手领她唱道:
“小燕子穿花衣,
飞到东来飞到西。。。。。。“
一只硕大的白蝶在母女俩前面引路,莲觉得那翩翩的蝶姿十分优美,那粉白的翅羽在明亮的阳光下华丽无比,先前的不祥之感早已一丝不存,她好充满母性温柔的心被一团祥和的白光笼罩着,这种轻松和愉悦许久没有过了。
带着狗崽白虎背着土制猎枪的青年汉子大元,站在后坡的大石磐上听到了女教师对女儿的热切呼喊,也看见了一大群白色蝴蝶,目光甚至洞穿层层遮掩物凝视着平庸的供销社干部老何在林前村后奔忙,最后停留在学校门口的老槐树下,傻瓜似地守着那对可爱的母女。当他听到“小燕子穿花衣”的悦耳凶歌大感惊讶,如此甜美动人的歌声他头一次听到,尽管莲每天都要教学生们唱革命歌曲。他真想朝着村子大吼几声热辣辣的山歌,而口干舌躁一声也吼不出来。
狗崽白虎跟着年轻主人,嘴时发出呜呜的轻鸣毛茸茸尾巴不停摇晃好像格外兴奋。
那只大白蝶在小学院坝里飞,飞到大元眼里心里来了,使他双眼闪动着炯亮的白光。
关于巴人村一群射白虎之裔曾加人城西派握着钢枪英勇善战如天兵天将的传闻在全县不胫而走传得神乎其神,似乎他们是体格剽悍刀枪不入的江湖好汉为捍卫革命路线和造反派一样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传闻中说凡是巴人村山民组成的突击队作战,前头就有条白毛猛虎引路那雄豪洪亮的虎啸声令对立派闻之丧胆,城东派对这个流遍全县的传闻不屑一顾只当成城西派玩笑像那些学生们未打草稿的谣言,山民们是连伟大运动都敢干不去理解一味抵制的,一群依仗天高皇帝远占着山高日着鬼叫的土蛮子,鬼大爷才相信他们肯帮哪一派舍死亡命除非上苍显灵再出个文德武功的周武王。那只白虎的巨大影子倒在小城上空自由飞翔了许久,威望很高的支左部队首长出面严厉僻谣仍未奏效,连妇人哄吓哭叫的小儿也说:“白虎最爱叼哭鼻子的小娃儿你不哭嘛。”小儿果然不哭尽管他并不知道白虎是猛兽还是恶人反正它太可怕了。
大元对白虎大闹小城的说法只是冷笑黧黑面孔每块肌肉都在抖动,他内心倒巴不得有白虎横空出世把乱糟糟的天下收拾得太平安宁。他曾梦见自己变作一头壮若牯牛的白虎王,带着一大群虎兄虎弟浩荡下山一片耀目的白光铺天盖地把一座县城席卷得无影无踪,偌大天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真平静只是过于清寂。莲和菊都从不同角度询问过白虎的传闻,他也笑而不答其实心里同样困惑迷惘。
民间传说既然美丽新奇易生出会翱翔的翅膀,谁又能阻止它从过去飞到今天再飞向明天呢?
武斗结束军队收枪几派人士陆续返回小城被迫革命大联合,炳福不光获得解放还担任了县革筹副主任的要职,偏偏这个时候萍把小文送到巴人村小学姐姐家来,莲有点不解:“八妹,城里武斗打得凶那阵,你咋不送小文到山里来呢?听说飞子流弹也打死好几个人啊。”萍说:“六姐你没有亲自经历过武斗,几派人蛮干瞎打稍为胆大心细的人受点伤也不易,我们一家住在四面高墙的废品仓库里安全得很呢。现在各路流氓歹徒痞子恶棍一古脑儿涌回县城,为县革筹那点儿权力尿巷子里都在勾心斗角。县中那些学生也学坏了男男女女网作一团偷鸡摸狗无法无天。姐,我怕小文跟他们混成了二流子就领他进山托给你一些日子,巴人村倒底要清纯安宁得多。唉,这两年心焦我眼睛角鱼尾皱都有罗。”萍对任何一件事总是深思熟虑,莲在这点上远不及妹妹,她留意看了萍依然白净明丽的脸庞一眼那眼角几乎没有皱纹。她问“八妹,大牛呢?”萍平淡道:“大牛跟他老子不脱壳壳,适合做乱世英雄,这几天在城头会聚狐朋狗友高兴得很哩。”莲晓得妹妹在感情天平上总是偏向小儿子,她也喜欢文静聪明可以凿成大器的小文,就说:“好嘛,小文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他再野也野不成一条白虎。”萍说:“我倒巴望他变野点呢,看这世道斯文人只有遭欺。”莲说“大牛野以够你受了,小文还是文静些好。”萍看着三十多岁的姐姐那张富有女性成熟之美的脸庞,笑道“六姐,我看你还是应考虑再婚的事情,有个可靠的男人在身边对你和小菁都有好处。支左部队有个姓扬的营长老婆病故了,人忠厚武敦没有小孩,我看很合适要不要介绍一下?”莲道:“你自己嫁了个当兵的老公还拉我作伴么?我跟炜那种学生出身文质彬彬通情达理的男人生活过。恐怕受不了当兵人那日子,再说人家喜欢的女人也不一定是我这样的呢。”萍告诫她:“六姐,我替你反复想过这事早解决比迟解决好,拖下去将来会吃亏呢。”莲说:“婚姻大事经历过一次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够了,再跟一个男人成家我是有些优柔寡断,八妹,我想顺其自然总有一天会解决,你莫催逼我好不好?”萍心头叹气表情还是开开朗朗,开玩笑道:“姐,你有了情人别瞒我,需要妹妹帮忙尽管讲就是。”莲满面绯红瞪着萍压低噪音嗔道:“我那敢像你呀家里一个外头一个,当心将来到了阴曹地府身子给锯成两截遭两个男人抢呢。”姐姐的话使萍不由格格地欢笑起来,那笑声带一种撩人的魅力如果男人听到肯定魂飞魄散。莲也在心头叹了口气。
小文随着母亲到巴人村六姨家来过好些次,每次都有十分新鲜独特的感受好像浑厚山野是一部永读永新的大书。他喜欢那一片绿海似的青翠竹林,一条石板小道穿行其间清幽宁静尤其在小雨天赤着两只脚板踩那凉丝细丝茸茸的雨花惬意极了。村外山桠口的苇草地是他的秘密乐园,深秋时节钻进草地中起满天苇花非常有趣,偶尔一只野兔一只野鸡从面前蹿过引出一阵惊喜。古朴安宁由一座座大巴山木房草舍筑成的小山村更引起小文的兴趣,那些倔硬老人家壮汉子丰美妇人保持着古俗古风,使来直县城的少年接受了风土人文的启蒙教育。后坡老林更是小文常去的地方,就如同一部植物鸟兽大辞典他每天读一处也学到不少东西,他还在秘林深处寻找着关于白虎的传说,尽管虎类早从这一带山野绝迹他希望出现奇迹。
另一个使小文对巴人村有好感的原因来自表妹小菁,他们相差两岁就像一般大小,交往中自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无尽的乐趣和童真。小菁 觉得这个小表哥是最俊秀潇洒最有学文的城里男孩,他每回进山她都高兴和骄傲,村里小女孩们对她也好羡慕,有那么个衣着整洁举止文雅的城里哥哥。小文对小菁的喜爱一点儿也不亚于她对自己,在他心目中这位表妹是最纯真漂亮最有灵气的女孩,和她一起好象随时都会闪动着光彩。他从不当她是土里土气的乡下女孩,认为城里的女同学和县委机关娇庞的女孩们没一个能与从小生长在巴人村的小菁相比,如同童话里的丑小鸭永远不能和白天鹅相比一样。大牛对小菁不以为然甚至充满敌意,说好似山坡上的娇娇花没舍好看,嘲笑弟弟小小年级读那么些砖头厚的小说自作多情。小菁看出这个呆头呆脑的大表哥不喜欢太漂亮太文静的女孩。跟那些野里野气的街妹打得火热,她每次进城就识趣地避开他。小文对哥哥这一点恨得咬牙切齿,但大牛是武武敦敦的打架能手他奈何不得,只好暗地里对小菁 发誓:“我长大了肯定要打他几拳给你出气。”小菁总是温和地说:“小文哥,算了吧大牛哥是那个脾气呀。”生下来连亲生父亲也没看上一眼的小女孩懂事很早,几岁就能替苦命的母亲分担一点忧愁了。她总是用晶黑善良圆圆眼睛柔和地看着世界还不懂它为什么那样严峻苍凉。
萍留下小儿子独自回城去了,莲叫过小文端祥他道:“小文你又长高了快成俊小伙子啦,现在闹得学校不上课,你要帮小菁妹妹好好补习呀。”小文说:“莲姨,我和小菁听你的话,每天温习好功课再玩。”莲搂着他小声说:“小文真懂事。还有件事莲姨要提醒你,莫带小菁去钻老林,林里最近闹野物好凶哦。”小文说:“嗯,我们不去。”一对表哥表妹果然很听话,上午在学校空荡荡的教室专心致志读课文做作业,小文还象个严肃的小老师写些题目在黑板上,小菁则象他的学生一样规矩地回答,莲有时路过窗外看着那情形不由满心愉悦,作为乡村女教师,在这一片混乱学校如同荒寺废庙的年月,能目睹这样一对勤奋好学的孩子心情当然欢畅不已。莲还抽出时间给他们上新课,用的都是“□□□”前旧课本,她发觉小文的悟透力特别强文学上更有天赋。想着小菁父亲的不幸她忧心冲冲对他说:“小文,莲姨有句话要你记住,长大了学啥都可以,切记不要搞文学当啥诗人作家什么的。”小文问:“为啥呢?莲姨”莲一脸冷白的说:“那是个危险可怕的职业,你姨爹的命就丢在那支笔上,姨妈不愿意你将来有上好歹吃大亏啊。”小文灵亮的眸子闪了闪:“莲姨,我记住了。”莲含着泪说:“小文,我看你燕姨的前途也让这场运动给耽误了,我们一家就指望你啦!”小文说:“还有小菁呢。”莲柔美地笑了:“是的,还有小菁,只要你们俩兄妹有前途姨妈什么苦都肯吃啊。”小文心目中的莲姨永远那么温善平和逆来顺受与世无争,而自己的母亲则在小城处处显示不凡要和任何女人争个高下,他想过她们的性个综合起来大概就是一个完美的女性吧?对莲姨的敬重和喜爱还超过了母亲,这是小文内心的秘密连对小菁也没讲过。
老林不能去苇草还没结出苇花且又太远,小文和小菁 每天下午在村子里转一会儿,看看老何的供销站听听老人们坐在黄角树下摆龙门阵,然后去树边那条水流清纯有许多好看卵石的小河,它环绕半个山村之后形成一道碧绿小潭,两岸水草野花灌木很丰茂,小兄妹把这儿当成了乐园玩得很开心。小文躺在柔软温热的草坡上双手垫在脑后仰望一望无际的睛空,心情也广阔而高远。小菁摘野花捉蝴蝶,哼着母亲教她的儿歌蹦来跳去,这是她最快活的时候了。女孩用野花编了个花冠交给男孩,用一种无比喜悦的声调说:“小文哥,你要讨新娘子吗?”小文看着她红艳艳的脸蛋大声叫道:“讨!”女孩问:“你讨哪个?”男孩更大声了:“就讨小菁!”女孩拍着手欢笑:“啊,小文哥是新郎官罗,我是新娘子罗!”男孩把美丽清芬的花冠戴在她头上,女孩跑到河边去看水面上那个漂亮的小新娘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水飘荡。男孩把这当作好玩的游戏,又仰面望着天空任思绪像鸟一样飞翔。有时玩出一身热汗小菁躲在树阴下抱着小文脱去的衣裤,看着穿条红裤叉的的表哥在碧色水潭里鱼儿似的漫游自己也凉快多了。小文从小喜欢游泳,姿势优美,每到夏天都要约同学去明月水库畅游,为这件事挨挨老师批评最多,母亲老是但心天气一热便要叮嘱:“小文呃,河水无情哦,妈妈这条命也在你身上哟。”他多次信誓旦旦可一看到水还是忍不住去游泳。好像他前世是条鱼一样跟水有难解之缘。山里这个清澈透明的小水潭令他一见入迷。跳进去浮游全身舒畅许久不肯起来,一回他逗表妹沉到潭底咕噜一阵水泡便浮在水面纹丝不动了,小菁急得哇哇大哭自己不顾一切要往潭里跳来救他,他慌忙冒出头来叫道:“啊呀!你一点不会水呀!”女孩又破泣为笑:“小文哥你好坏,不理你了!”每次小文水淋淋地爬上岸,小菁把衣服送过去然后捂着眼睛问:“小文哥,换好了吗?”小文手忙脚乱地脱裤叉换衣服,直到系好裤带才说:“好啦,你放开手吧。”这件事他们又害羞又好奇,心儿咚咚地大跳很久。终于在小文要离开巴人村前一天,小菁忍不住从指缝中窥视了小表哥精赤光裸的身子,这一深刻印象刀似地缕刻在她记忆里永生不能磨灭,以至几年后蛮横闯进她心灵肉体的那个少年也时常幻化成表哥的裸体。小文在十年后开始第一次真正的恋爱。完全因为那女孩的模样酷似小菁。
狗崽白虎与小文一见如故常擅自从老林跑出来与他玩耍嘻戏,它漂亮的尾巴不停摇动口里发出亲喃的呜咽,他们在草坡上苇丛里奔跑追逐有时滚成一团,小文眼里白虎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们可以勾通成为亲蜜朋友,带一条白毛狗崽山野里走心头不由涌起一股少年英雄的豪情。白虎对小菁却不友好,她一靠近便发出愤怒的哼声,女孩也嘟看小嘴气它:“白虎白虎你好坏,认得县城里的小文就不认巴人村的小菁了,我摘花花捉蝴蝶也不理你啦。”小文想让他们握手言和。狗崽白虎奇怪地高叫一声就往后坡老林跑了,逗得他哈哈大笑。白虎相当机敏灵通,好几次小文藏在大半人高的草深处朝坡上吆喝:“白虎!——来哦!——”就有一道白光从老林闪出风快直奔苇草地一个虎腾便到他身边。村里老汉们说:“那个城里娃儿和白虎是兄弟哩,都是白虎命硬得很罗。”
只有腰粗膀圆雄气充足的大元呼唤的时候,狗崽白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小文,它对主人的忠耿更让县城里的少年感动,大元说:“小文你和白虎有缘份,等它跟变的母狗有了崽儿送你一只好么?”小文欢喜道:“好啊,崽儿要象白虎才好。”大元说:“好是好,可惜城里不准养狗,再说狗崽在那里过日子好可怜,不敢大叫不敢撒野实在委屈啊。”小文想想说:“是呀,我才不想狗崽关在屋子里,大元叔,我还是不要了,让狗崽像白虎一样在山里多自在多快活啊!”大元拍拍少年的头说:“小文,难怪白虎肯和你交朋友你比我还知狗性,一个城里娃娃太不易啦。”
一天狗崽白虎出现在大石磐顶端,阳光下一身白毛闪动着耀眼的光泽。它蹲着不动仰头望那碧天中的白色太阳,如同一尊傲视苍天赤日的灵物。它这姿态使小文产生独特情感不由自主打破莲姨的禁令,大步走向后坡走向石磐,如有一只神奇的手牵引他走向白虎。当他要接近那块突兀岩崖的大石磐,狗崽白虎盯他一眼起身向不远的老林走去,小文一点没考虑什么紧紧跟在它后面。一对朋友沿着羊肠小道在荆棘丛间穿地好一阵,一声芳草碧绿的空阔草坪和一个金黄的落地草棚出现眼前,小文看见了正被造反派通缉已经失踪的小城最大走资派老高,和一个年青柔美的小女人,他们正依偎着在一根伐倒的树干上亲蜜交谈,好象这片山林这片草地这片天空完全属于他们,狗崽白虎一声不吭蹲下来注视着这对情侣,小文总算明白莲姨不许他进老林为啥了,亲眼目睹城里传闻中的奸夫淫妇少年有些困惑慌乱,想逃出林子双脚又象定根一样不能挪动。他暗暗埋怨白虎:把我引到这儿来干哈呢?要我将县委书记和他情人躲藏大山密林的消息告诉世人吗?我跟燕姨一样是消遥派才不管这些闲事哩。
“小文,是你呀!”老高轻轻推开女人,站起来惊喜大叫,“你爸爸要你来看我吗?哎呀呀在老林憋了这些天想小城都想疯啦。”
少年僵立在草坪边硬着头皮说:“高叔,城里还乱我妈让我到莲姨这儿来玩,他们都没跟我讲你在老林里。。。。。。”
老高笑道:“这当然是个秘密,还是被你发现了呀。小文,她是你碧玉阿姨,我的患难之交,哈哈,造反派在城里造了我和她不少谣言吧?我才不在乎呢。”
女人一脸羞红微笑不语,小文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好比美红阿姨顺眼多了,低下头小声叫道:“碧玉阿姨。。。。。。”
碧玉好高兴过去拉着少年的物说:“小文,老高常跟我谈你们一家呢,我好羡慕说要是一回城就去看你们。”
老高说:“嗨,跟我们讲讲城里的形势和情况好吗?小文,老林里一天比两天还长,大元说弄个收音机来也弄不到,你高叔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窝囊!”
他话音刚落,狗崽白虎发出“狂狂”的大叫,老高脸色一变忙示意碧玉带小文躲藏起来,他们刚闪避进一大蓬葛藤后面,就从缝隙间看见生产队长大元引着穿军装的炳福大步而来,白虎骤然安静摇尾跟在主人脚边。
“老高!别躲啦,我代表县革筹接你回城啦!”炳福双手合在嘴边喊道。
老高真想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可他张开口就喉头大动硬咽了,只把碧玉紧紧抱在怀里两人凝视着热泪长流。
小文不想让父亲见到自己,扒开葛藤从另一条羊肠小道往老林外走,他走出好远才发觉狗崽白虎跟在身后那样子似乎轻松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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